須臾,房門打開,七師弟佟喬偉道:「二師兄,找我有事么?」
尹正一臉壞笑道:「我來請你辦一件事,若是辦得好,恐怕我們希聲學堂又要多一個像大師兄那樣的天才!」
佟喬偉看著二師兄,一臉不通道:「當真?」
尹正大大方方朝他房間內圓桌旁一張四腳獨凳上撩衫一坐,笑道:「七師弟,每次你被四師兄拖下水,都是我二師兄替你出面求情,難道你還信不過二師兄么?」
佟喬偉連忙擺手道:「沒……沒有!我不是信不過二師兄,只是……」伸手去摸腦袋。
尹正搖頭道:「教你多少回了,要想人人敬畏,須要行止端莊。你這樣撓頭,是頭上長了虱子么?」
佟喬偉立即揖道:「多謝二師兄教誨,我也是從小習慣了……不知二師兄要我做甚麼?」心中回想從前幫助二師兄,雖然每次都是做好事,可好幾次自己都出了丑。
尹正叫他過來,附耳述說。佟喬偉聽完,道:「啊?叫我跟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年較技,這……」果然被他猜中,二師兄又叫他干這樣一件離譜差事。
尹正正襟道:「難道你就不想師傅高興么?我們希聲學堂多了這樣一個大有前途的少年,不是很好么?我們師兄弟中,唯有七師弟最為年輕,技藝又十分了得,二師兄不來找你卻要找誰?」
佟喬偉訴苦無門,只好默默領受二師兄這份厚愛,誰叫平時對他最為照顧的也是這位二師兄呢?
佟喬偉隨二師兄來到學堂外院,只見四周千餘弟子翹首以待,要看這難得一見的奇怪較技。場地中間,獨辮少年獨坐希聲學堂千餘弟子當中,並無一絲膽怯畏懼,埋頭調試琴弦,定音校準,連佟喬偉來到他跟前也是渾然不知。尹正扭頭朝佟喬偉微微一笑,彷彿在說:「你瞧,是棵好苗吧?」
尹正伸手在獨辮少年肩頭輕輕一拍,笑道:「同你比試的人來了!這位是我的師弟佟喬偉,鍾離昱老師嫡傳弟子,排行第七,綽號「燕飛還」!」
獨辮少年抬頭朝佟喬偉看了一眼,對尹正道:「就是他要同我比么?你的琴呢?」
佟喬偉道:「為了你不說我們希聲學堂作弊投巧,此間的琴,你任挑一具,便作為我的臨時用琴。」
獨辮少年道:「不行,既然是公平比試,我已拿來我的琴,你也要用你擅長的琴!」
佟喬偉環目一看,指著教亭中那張古琴道:「那張琴,一年四季春夏秋冬,我都用它來教習希聲學堂弟子,可以用它么?」
獨辮少年道:「好!是你先彈還是我先?」
尹正忽然道:「不!這一次為便於評定勝負優劣,你們同時彈奏同一曲譜。至於具體甚麼曲譜,則由你來選。」
獨辮少年撇頭道:「我才不要處處占你們便宜,那樣即使贏了也不痛快!我們就比最常見的『落梨花』好了!」
佟喬偉點了點頭,道:「好。」走上教亭,拿來那張古琴,與獨辮少年的琴相隔一丈,並排擺放於地。
尹正忽見少年的琴尾上,刻印三個極小骷髏圖案,呈「品」字堆疊,不禁面色一凜。
獨辮少年道:「可以開始了么?」
尹正道:「待我走到那六扇門前轉身,你們便即開始。」說完,舉步朝六扇門緩步邁去。
「梨花落,落梨花,天涯遊子不返家。春夜愁雨從天下,萬丈落何方?
梨花落,落梨花,慈母月鬢泛霜華。滾雷聲聲趕家雀,千里把巢還。」
這是「落梨花」的詞,應的是春雨時節,講的是遊子愁情、慈母相思。尹正才一轉身,獨辮少年與佟喬偉同時起奏,少年琴勢稍疾,若春雨淙淙,瞬間便蓋過了佟喬偉的琴聲。四周眾弟子聞聽,分明是七師兄落了下風。
便在此時,單手彈奏的佟喬偉右手大拇指向外一托,發出一聲極其清脆高亮之聲,登時擾亂了獨辮少年的琴聲。接著數下乾脆利落的琴音撥轉,回回還還,怔怔沖沖,彷彿要將聽者的心一把揪起。尹正聽到這裡,不禁心道:「想不到七師弟竟然已能單手彈出這『燕飛還』的絕技了!」
獨臂少年知遇勁敵,全力以赴,左手按弦於琴面,右手猛地向內擘了三次,發出「嘣!嘣!嘣!」三聲高亢之音,隨繼急輪,勢若奔雷滾滾,直達天際。佟喬偉琴聲再變,不爭高洪,單手在琴弦上輕扣猛放,奏出悠揚哀嘆之傷,節奏張馳有度。末了,陡然以一個完全不合拍的清脆高音收勢,剎然而止。然而這看似敗筆的一聲高音,卻令整個曲子烙印心中久久回吟,所謂餘音繞梁,大抵如此。
獨辮少年起身道:「我輸了!」
尹正微笑著走到跟前,問他道:「輸在何處?」
獨辮少年道:「我這張琴,論音色氣勢,從未輸過人,今日卻被這位佟大哥輕易以一個『托』化解。還有我的春雨和春雷,雖有春之氣息,卻未能徹底表達遊子離愁和慈母相思。最讓我佩服的,是這位佟大哥並不拘泥於琴譜,隨手創造,最後那一聲高音,看似不符節拍,卻將全曲完全映照進聽者心中,令人感同身受。 三國殺之巾幗梟雄 我輸的口服心服!說吧,你們想要怎樣?」
佟喬偉道:「小兄弟叫甚麼?」
獨辮少年道:「我叫刀月痕,龔州白縣人。」
尹正看了一眼佟喬偉,對獨辮少年道:「你跟我去見一個人。」又對佟喬偉道:「七師弟,煩你代教下面的功課了!」佟喬偉拱手應是。
尹正領著刀月痕,朝學堂內院走去。
七賢寶齋頂樓,魏伍卒盤坐於一張紫檀矮几后,左手持一本古書,正挺立腰身,逐行默讀。門外二師弟尹正叩門求見,魏伍卒起身開門,一眼瞥見他身後獨辮少年,心知二師弟尹正必有事情找他商量。尹正揖禮道:「見過大師兄。」魏伍卒點了點頭,指著旁邊一張蘆席道:「坐!」
尹正與大師兄魏伍卒對面坐下,微笑道:「啟稟大師兄,今日我們希聲學堂破天荒地有人上門來挑戰,與七師弟比試一場,雖說輸了,卻也十分不簡單,特領他來見一見大師兄。」魏伍卒微一驚訝,希聲學堂自皇上御賜匾額后,便未再有人上門斗琴,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十三四歲少年。道:「便是他么?」尹正尚未答話,刀月痕站在尹正身後,大聲道:「就是我!我輸了,隨你們處置!」魏伍卒看了他一眼,對尹正道:「到底怎麼一回事?」尹正便笑著把事情始末說了。魏伍卒聽完,看向刀月痕道:「你既已輸,便答應三件事好了。」刀月痕問道:「哪三件?」魏伍卒道:「第一件,入籍希聲學堂。」刀月痕道:「入就入。那第二件呢?」魏伍卒道:「你雖天資出眾,可惜性子太急,須知琴由心生。我要你從今往後務必心境平和,便連吃飯也要細嚼慢咽,不得急促。」刀月痕想了想道:「我照辦就是。還有一件是甚麼?」魏伍卒道:「最後一件我還沒想好,暫且保留。」尹正微笑道:「怎樣?不吃虧吧?」刀月痕撇頭道:「謝了!」尹正道:「你先去外面橋頭等我!」
刀月痕走後,魏伍卒道:「二師弟有甚麼重要事同我說?」
尹正道:「果然甚麼事都瞞不過大師兄。起先我要收這獨辮少年,只為給衛虹找一個競爭對手,促進他們彼此成長。可當我看到他身上背的那張古琴時,才覺察到或許這少年命里有著非同尋常的使命。」
魏伍卒將書擺於几上,道:「哦?」
尹正道:「他身後背的那張古琴,琴尾處刻畫著三個堆疊在一起的骷髏圖案!」
魏伍卒神色倏變,抬頭看著二師弟尹正道:「你是說……」
尹正點了點頭,道:「恐怕是這樣。」
魏伍卒起身背轉道:「雖然皆道那是傳說,但我並不以為『異琴錄』純屬杜撰虛構,煩勞師弟從頭徹尾詳查一遍。至於其他師弟,還是暫且不要讓他們知道的好。另外,你叫刀月痕暫且禁用那張古琴,改用我們學堂的琴,便算作第三件事好了。」尹正起身拱手應是,轉身出去。
刀月痕來希聲學堂比試一場,才知自己琴技遠遠不夠,如今拜入希聲學堂,便要從頭開始,更上層樓。他方才輸給那位佟大哥,心裡十分服氣,想著他此刻正在方才比琴的地方教課,便不等尹正來,徑自朝外院去了。
他推開六扇門,在門旁盤腿坐下。就見那位佟大哥正在教亭中端坐,手持課本仔細講解。四周弟子恭敬靜坐,無一雜聲發出。方才一場比試,讓眾弟子終於明白,七位嫡傳大弟子琴技是何等精奧,再不敢小覷其中任何一位。
佟喬偉講解一段,放下書本,輕抹緩扣,聲音清晰傳來。刀月痕心道:「我以為指力越大,離弦越疾,其聲越洪,原來這樣輕巧細彈,也能讓遠處的人聞聽清楚。」
「怎麼樣?我們希聲學堂也還有些真本事吧?」刀月痕背後,一人微笑道。
刀月痕雙手交叉懷抱道:「有沒有真本事,你們不教我我怎麼知道?」
尹正將紙扇在左手心中輕輕一落,笑道:「你看見那些弟子面前擺放的琴了么?想要在希聲學堂受教,須要先依規矩。熟語說『無有規矩,不成方圓』。你想贏過那些希聲學堂的入門弟子,就先要同大家一樣,用最普通的琴,從最基本的學。你佟大哥從前光是跟師傅學基本功,就耗費了四年時光,最後把那張琴的琴面都磨通了!」
刀月痕起身,伸手解下背上的古琴,塞入尹正懷中,道:「普通的琴就普通的琴!佟大哥能磨破,我也能!」
尹正笑著收下,道:「我暫代你保管,等到你佟大哥認為你可以用這把琴時,我再歸還與你。」
說完,領著刀月痕走到教亭中,朝佟喬偉微微一點頭,轉身對下面道:「自今日起,這位少年刀月痕便入籍我們希聲學堂劣生行列。」說完,讓佟喬偉繼續授課,帶著刀月痕由邊緣走道出了外院,來到一間宿舍中。
尹正道:「從今天起,你就睡這張床鋪。一切規章制度,起居器用,我的另一位師弟稍後來安排。」說完轉身,就要抬腳離去。
刀月痕道:「那我甚麼時候可以和衛虹比試?」
尹正邊往外走邊道:「衛虹現在可是我的師弟,正在藏經塔中接受師傅教授,你還是先想想如何縮小與他的差距吧!」
過不多會,果然來了一人,黑臉膛,肩寬身短,兩手奇大,問道:「你叫刀月痕?」
刀月痕起身道:「我就是!」
這人張開大手,忽然朝他身上抓來,刀月痕退後道:「你……你要做甚麼?」
他話音剛落,那人手臂陡然又前伸半尺,一把搭在他肩頭,稍一使勁捏了捏,又往刀月痕腰間、腿上摸去,搖了搖頭道:「太瘦了!以後每頓安排的伙食必須吃完,不許有剩!」
刀月痕揉著被這人捏疼的肩膀,一臉懵懂地看著眼前這個怪人。這人開始給他講希聲學堂的禮儀規章,又問他鄉居何處、從前師承等,刀月痕這才知道他便是那位青衣大哥的師弟。臨了,這人道:「一零叄七,這是你琴上的編號,明日你到外院中對號入座。」說完跨出門去。
刀月痕在床上盤腿坐下道:「這裡還真是怪人不少!跑出來這裡比琴,衛虹沒見著,反而把自己輸在這裡了!」正說著,門外又進來一人,胖墩墩的,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,手裡抱著嶄新的被褥、枕頭。只見那人將東西朝刀月痕坐的空床上一放,道:「你是刀月痕么?」
刀月痕不答反問,道:「你又是誰?」
胖墩墩少年道:「我叫許虎,是這裡的掃塵弟子。這些東西是六師兄叫我送來給你的!」
刀月痕方才聽那個怪人說過掃塵弟子的事,好奇問道:「你幹嘛不回家,要在這裡做白工?」
許虎嘆了一口氣,在旁邊坐下道:「我爹我娘整天盼著我出人頭地,我又怎能輕易放棄,讓他們失望呢?」忽然轉頭對刀月痕道:「從我第一天在這裡學琴起,就沒有人敢來希聲學堂挑戰,你居然一個人來挑戰,而且還是跟老師的嫡傳弟子比試,可真了不起!」
刀月痕道:「要是真的了不起,就不會在這裡了!」語氣中滿是失望。轉頭問許虎道:「這裡的弟子高手很多麼?」
許虎搖頭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我現在只是一個掃塵弟子,對我來說,他們都很厲害。」
刀月痕聽完,心中默道:「我要用最短的時間,打敗這裡所有的弟子!」 歲月匆忽,轉眼三年。
時當季夏,抵近傍晚,夕陽艷紅。陳團學堂小院中大樹底下,道屐正往爐中添加柴禾,忽然一拍腦門道:「啊呀!師傅叫我買七麻膏,我怎麼給忘了!」急忙起身,往句留城中市集趕去。
路過孝子巷,就見巷子口側卧著一個糟老頭,眼睛微閉,身子矮小,衣衫破爛,穿一雙草鞋,旁邊放一張古琴。那古琴修長窄狹,形狀怪異,色澤黃中帶黑。
道屐剛走過去,又倒著走回來,笑問道:「你這張是甚麼琴?」糟老頭睜開眼,坐起身來,右手一捋遮住眼睛的銀白頭髮,喜道:「你是要學琴么?」
道屐笑道:「我只是好奇你的這張琴,並非想學。」
糟老頭立即又躺了回去,一副懶散模樣道:「既然不是來學琴,就不要打擾我老人家睡覺。」閉上眼睛,又再眯睡。
道屐來到市集,在蜜餞鋪中買了兩斤七麻膏,拿一塊丟進嘴裡。才走幾步,就見前面並肩走著兩個人,左邊那位穿著官服,頭戴官帽,依稀認得是句留縣縣令,右邊那位卻是不認得,頭戴四方高帽,穿著黑衣,腰間懸挂一塊玉佩。身後跟隨一名小童,手裡抱一件黑布包裹長物。四名佩刀官差前面開路,一行人朝城西去了。
希聲學堂內,七百餘名弟子分坐四方,正舉辦新一屆考核評定大會。再考核五人,本屆考核評定大會便要全部結束。
北面當先一排仍為嫡傳弟子,一共七人,只是此次為首的卻不是大師兄魏伍卒,而是二師兄尹正。最末一位是個瘦削少年,一副病懨懨模樣。在他旁邊,站立一名小童,大聲道:「劣生刀月痕免試,晉陞為優生!」
四面走道中,百餘位圍觀者齊聲怪訝,一陣嘈雜。反觀場中弟子,卻是人人淡定,並不驚訝這樣結果。
這三年中,那個曾經上門挑戰的獨辮少年刀月痕,每日只睡四五個時辰,更大膽跑去內院中偷聽嫡傳弟子撫琴,終於磨練出一身精湛琴技。半年前,他向希聲學堂三十二位優生一一發出挑戰,每戰必勝,此後尋常弟子中便再無敵手。
小童待四周稍靜,繼續大聲道:「平生董嚴西上前演奏!」只見南面列坐弟子中站起一人,朝中間教亭走去。
就在這時,外院大門忽然被人推開,四名官差跑進到門裡,分立左右站立。緊接著,後面跨進來兩人,後面跟隨一名小童。尹正一看,其中一人正是句留縣縣令邢寬邢大人,轉頭吩咐三師弟封玉衡數句,便即起身相迎。
邢縣令笑著拱手道:「尹老弟,十分抱歉,本來今日乃是你們希聲學堂三年一次的考核評定大會,不便來此騷擾,怎奈這位石教頭非要叫我帶他來會一會魏伍卒魏老弟,還望莫要見怪!」
尹正微微一笑,道:「邢大人來得正巧!本次考核評定大會,還有四人便要全部結束,不如就請大人與這位朋友一起,到學堂內院喝一杯清茶如何?」轉頭朝邢縣令身旁那人去看:只見他年近中年,頭戴四方高帽,黑衣束腰,金邊修飾,腰懸玉佩;樣貌頗為清高,嘴角總掛一絲微笑,三分傲氣七分邪氣。
尹正心知此人來意不善,卻是不動聲色,引著三人自邊緣走道向學堂內院走去,來考核評定大會圍觀的群眾紛紛避讓。
內院湖池中,另有一棟碧瓦紅木建築,只作一層,四周設有迴廊,取名「盈香小築」,乃是平日用作待客處所。尹正將三人讓進屋中,邢縣令與那人東面坐了,自己西面作陪。
待小童奉完茶,尹正開口問道:「不知這一位如何稱呼?」
邢縣令笑道:「這位乃是我們龔州官學雅風苑的掌琴教頭石常宣石教頭,琴師等階中位列『少帝』。」
尹正抱拳道:「在下不知石教頭遠來,有失迎迓,當真失敬!」
對面石常宣略一抱拳,並不言語。
就聽邢縣令道:「此次石教頭到訪你們希聲學堂,乃是要瞻仰一下魏伍卒魏老弟的絕技。」
尹正道:「邢大人誇讚了!我們希聲學堂眾位嫡傳弟子,也只是平凡人,並無多生一雙手、多長一雙腳,只是刻苦勤練,習得師傅的些微技藝罷了。這位石教頭特地趕來相見,只怕要令你失望了,因為師兄近日並不在學堂中。」
邢縣令道:「哦?」轉頭去看石常宣。
石常宣道:「我此次來,雖有興會一會你們大師兄,卻也附帶考察地方琴事之公務。既然你們大師兄不在,便請尹老弟代為與我較技一場如何?」
尹正笑道:「我雖與魏師兄同出一門,琴技卻是差著很遠,恐怕不能令石教頭滿意。」
石常宣陰陽怪氣道:「自從去歲先帝晏駕,幼帝登基,便常聞坊間鄉里有琴師沽名釣譽,混淆教學,看來恐怕實有其事。」
邢縣令猛聽石教頭言語帶刺,不禁一怔,到嘴邊的茶硬生生頓住。卻見尹正笑道:「石教頭職責所在,當能理解。我雖不及師兄造詣,卻也不得不站出來請教石教頭一二,還望石教頭不吝賜教。」
石常宣道:「如此最好。」
尹正喚進來另一名小童阿生道:「去到我房中,把床邊長方木箱里那一把古琴拿來。」小童點頭去了。
邢縣令夾處中間,頗為尷尬。一方面與希聲學堂交情不淺;另一方面又不能得罪石常宣,因為他是少帝,雖不事官職,卻有官階,且與自己等同大小。
三人一陣沉默不語。少刻,那小童將琴拿來,尹正伸手接過,道:「請隨我來!」起身走出。邢常二人緊隨其後,那抱琴的小童亦後面跟上。
四人來到藏經塔。
尹正將兩張矮几對面間隔七八尺擺放,將琴置於其中一張,轉身點燃香爐,頓時芳香彌散。尹正請石常宣對面就坐,叫邢縣令在旁邊一張蒲團上坐了。
石常宣道:「這一場比試,曲譜任意。既然是我提出較技,便由我來先彈好了。」說著把手一伸,旁邊那個小童便將黑布套中琴具取出,恭敬遞與石常宣。石常宣將琴擺於矮几之上,略一調試,道:「獻醜了!」說著撥動琴弦,奏了起來。
尹正聽了片刻,便知他彈的是曲「歌天闕」。這開頭幾下,平平無奇,然而技法端正,尹正知他必然師從名家,只是除此而外,並不見其個人奇特之處。邢縣令一旁聽了,也是不覺有甚驚喜巧妙。
這時,石常宣技法漸變,每撥動一下琴弦,便有兩重聲音傳入耳中,如若空谷回音,久久不絕。這曲歌天闕,本為頌讚九天宮闕之流光華美,要求意境高遠,石常宣的琴音也因此高亢起來,空空錚錚,雖則緩慢,卻每觸碰一下,便有挑動心房之奇妙感覺,若上塵囂萬里。
尹正奏曲無數,聞聽此音,竟也內心雀動起來,心道:「看來此人少帝頭銜並非有名無實。」
石常宣越彈越高,越撩越遠,到最後手勢一提,清音絕躍。突聞房樑上咔嚓一聲,一支椽木竟然憑空折斷。
邢縣令大聲鼓掌道:「石教頭琴音斷椽,今日我算是開了眼界了!」
尹正亦微笑道:「石教頭果然高人,那麼尹某也來附和一曲。」說罷端正身姿,伸手撫琴。
尹正彈的曲譜,名叫「廣湖揚舟」。一指撥出,琴音震顫,洪洪悠悠,盪懷及遠,琴音之空錚放緩,將大湖浩渺寫意於外。忽然叮吟兩聲,琴勢愈緩,有如珠玉墜湖,濺起兩輪漣漪,平靜中讓人彷彿看見輕舟搖櫓,劃開一尺鏡面。
邢縣令雖不諳琴道,卻亦能聽出石常宣和尹正二人曲風之差異。石常宣撥音高亢不卑,內勁蓄忍,尹正恰恰相反,放音馳騁,任意暢彈,無拘無束。兩人心境差別,盡彰琴上。
突然,尹正左手空閑,以右手食指取「鷺浴盤渦」勢,滾弦發聲,琴音蕩漾顛簸,瀟洒而出。剎那間,邢縣令只覺整個房間餘音撞還,層層疊疊,朗朗爽爽。這一招,正是尹正的獨門絕學「驚鯢飛鴻」。
片刻之後,琴勢一剎,音轉空靈。尹正左手一散,輕提右手長袖,單指剔、挑、摘、托,音色涇渭分明,猶如雨後洗塵。
恰在這凡心絕靜之時,一隻蜻蜓飛入藏經塔中,輕輕落於石常宣肩頭。
尹正將弦隨性一拂,一曲終了。
邢縣令哈哈大笑,贊道:「尹老弟此曲神妙無方,當真有如『君子如水,隨方就圓』,瀟洒至極。最後這一小段,更引得蜻蜓駐立,誤把石教頭當做了湖心青蓮,當真令人嘆為觀止!」
石常宣微微一笑,道:「尹老弟天縱奇才,是我大夏之幸。今日這場比試,是我輸了。我有預感,咱們很快便能再會,屆時誰輸誰贏,尚未可知。」隨命小童收了琴具,轉身離去。
邢縣令立即跟著起身,朝尹正抱拳道:「叨擾,叨擾!尹老弟改日過來我府上一坐,我親自給你泡一壺上等好茶!」
尹正抱拳笑道:「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,他日登門造訪。還請邢大人慢走!」轉頭對旁邊小童道:「送貴客!」邢縣令再一拱手,隨著小童去了。